琉璃樹師徒粉。

[金光]道阻且長

※摘要:俏如來四十五歲了。




=正文開始=




(上)

俏如來剛踏上羽國的土地,鷂落便接到消息了。當時他正在看書,手裡的墨武戰韜被翻了無數次,紙頁因為經常閱讀的關係而泛黃斑駁,封面也經過不少磨損。比起當年鉅子親手交給他的時候,的確又更加老舊了。

鷂落將墨武戰韜仔細收妥後離開書房,揮手招來下人,一面交待讓他們打掃出上房,一面出發去迎接鉅子。

他不太確定其他九算確切是如何一回事。至少他自己是由鉅子親手提拔的。上任鉅子和上任九算的內亂過後,所有秩序亂成一團,是這個鉅子一步步扛著責任、一步步將尚賢宮的一磚一瓦堆砌回去,在黑暗中重新建立起墨家。

消息說鉅子在霓霞之地。那是羽國著名的險惡之地,上下皆是懸崖絕壁、崖隙凌空數十丈,周圍時有旋風,是連羽國人都無法輕易橫越的地方。

鷂落不明白鉅子想幹什麼。

當他趕到時正好瞧見那人仰頭望著懸天高崖,穿越此地的落山風揚起白色僧衣袍角,日光透過岩罅散灑在他的白髮上,在這絕險之地中顯得一片寧靜祥和。

鷂落走過去,在他靠近之前,墨家鉅子將視線轉到他身上。

羽國九算傾身行禮,「鉅子,別來無恙。」

「你也是。」

走近之後,鷂落順著方才鉅子的視線看過去,猛然看見攀在絕崖上的藍衫男子,腳踩的落腳處僅有巴掌大,隨時可能會失足墜落,摔得粉身碎骨。

「那是杏林君?」他見過數面的藍衫白髮醫者攀著岩壁,另外一隻手伸得極長,似乎相當吃力才勾住長在岩隙間的什麼東西。得手之後杏林君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,隨即將那東西收進懷裡、接著向後縱身一跳。極淺的色彩在半空中畫出一抹弧線,輕盈落在他倆之間。

「修儒,摘到了嗎?」

「嗯,摘到了。」醫者從懷裡捧出那東西。是棵被連根拔起的植物,上頭開著金色的九瓣花,花蕊卻是奇異的紫色。

「這是就是你說的萬歲草?」墨家鉅子端詳那棵草。

「是的。」他點點頭,「萬歲草具有安心凝神的效果,對神經方面的疾病也有奇效。但它只長在至高至寒之地,中原或苗疆都不適合生長栽種。」

「高山雪峰也不行嗎?」鷂落也湊過去看。

「羽國環境特殊,九界中只有這個地方的氣候和地形適合萬歲草生長。」醫者把那棵草小心翼翼照樣收入懷裡。

杏林君修儒是中苗兩界最富盛名的神醫,師承幽冥君與冥醫杏花君一門,針術冠絕天下。鷂落仍記得當年他在萬濟醫會上發表亡命水解藥時,震撼九界杏林的往事。眼前年輕醫者一襲藍色衣衫,如霜雪般的白髮用冠綰起,面容清俊、斯文俊秀,年過而立。

上一回鉅子來訪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,當時那一訪鷂落記憶猶新。他們甚至只有過一次對談,對方便直接指出他墨家九算的身分。猶記當時他望著眼前白衣僧者打扮的男子,首度對鉅子有了具體而直接的認識。

「鉅子、杏林君,你們此趟來訪,莫不是只為了這棵草吧?」羽國九算打趣道。而後他看見鉅子和杏林君齊齊望著他,神色間大有「你猜對了」的意味在。


俏如來和修儒才坐下沒多久,下人便端上瓷碗,打開瓷蓋後裡面是杏子煮成的甜湯。長年和修儒待在一起,他自然認得杏子止咳潤肺之效,心知這是鷂落對傳聞中堪稱具有王骨威能的鉅子舌開的小玩笑,俏如來沒戳破他心思,微微一笑端起湯碗就喝。

待他放下碗,鷂落才開口,言詞間笑意滿滿,「鉅子,你不怕我下毒嗎?」

沒等俏如來回答,修儒倒是先開口,像是在幫他擋著些什麼,「在醫生面前說下毒,這樣合適嗎?」

墨家鉅子如玉般的面容波瀾不驚,「你聽見了,老五。」

「杏林君請寬心,若我真有那個心思,鉅子老早就不會讓我在這裡了。」九算第五覺得有趣似地笑起來。

等他笑完,俏如來轉而面對身旁的青年。「修儒,我有些事情要和鷂落商談,你可以先迴避嗎?」

「哦,好。」藍衫醫者依言起身離開。

書房門關上之前,他隱約聽見對談從門縫裡傳出。

「杏林君與十三年前相比,當真變了不少。」

「而你還是那個你,我還是這個我。」似乎不管過了多少年,俏如來一直是那個謙和有禮、溫順客氣的俏如來。

修儒隨著引路的僕從走進院子裡,隨興賞玩奇石花卉。沒多久又想起在書房中與九算商談的友人。

──俏如來不可能一直都是那個俏如來。多年來相伴的過往令他比天底下任何人都還要確定這點。墨家隱藏在黑暗裡,揮毫間扯動歷史絲線,背後生命與算計堆疊而起,卻都淹沒於尚賢宮中的一方紙筆。

修儒想,自己確實很了解這一點。師尊也是如此吧。

俏如來說過,如果對於必要的犧牲想不出任何挽救方法,那麼他們便是因自己的無能而死。彼時他恍然間想起師尊最後離開的模樣,月色下仿若再無留戀的身影。然而師尊是因為他配了閻王借命才死的。

師尊是因為他的無能而死的。俏如來的師尊也是。

他的年歲還沒及上當年師尊過世的時候。等到他超過師父的年紀,就能懂了嗎?儘管面對無能的徒弟,卻也願意用生命為之指引道路的覺悟。

修儒漫無邊際地想著,直到地面傳來腳步靠近的細細震動。

「修儒。」俏如來溫和的聲音在背後響起。

「俏如來大哥,你談完了。」他轉過身,年過不惑的鉅子一襲白衣站在兜頭灑下的大片陽光中,顯得虛幻虛浮。

俏如來身後的鷂落臉色不若先前輕鬆愉快,反而有些凝重,想必俏如來所言的事情事關重大。修儒自覺閉上嘴,沒有探問任何事情。

「修儒,我們三天後的早晨動身離開。」

「啊?這麼快喔?」修儒有些意外,「事情非常嚴重嗎?」

「杏林君請寬心,」鷂落又重複了一次稍早他說過的話,「不會有事的。」羽國九算告訴他們廂房已經備妥,暫且安歇兩晚,養好精神以利出發。


俏如來今年四十五歲了。

修儒整理裝滿乾燥藥材的褡褳,順手把俏如來脫下的外衣折好,和自己的疊在一起。墨家鉅子在案前藉著燭火專心閱讀資料,以修儒的修為足以察覺不時有些人影出現在窗外,俏如來彷彿早已清楚,他沒有正眼看他們,只打了幾個手勢,那些人影又無聲無息離開。

修儒有點想讓他別看書了快去睡。許多的話與在口中輾轉,諸如前些天得的風寒還沒好、諸如上了年紀不可熬夜,但是最後他全都吞下去了。只取出一些早已算好、配好的藥材,向鷂府廚房借了灶房熬湯藥。

他端著湯藥進去時,俏如來還在看書。火光熒熒照在他幾乎沒變的面龐上,曾經一度剪短的白髮又留長,長了又短,短了又長。過於忙碌的墨家鉅子總是在長過一定程度的時候忖度是否要剪掉,然後又忙得忘了這回事,等到想起來,乾脆一股作氣剪短,如此宛若四季更迭那樣循環著。

後來修儒擔下了這個工作。執著織命金刀的手操起剪刀同樣熟練,他一年年幫俏如來剪頭,也在簌簌落下的髮絲中一年年看著他老去。歲月似乎無法在史家人身上刻下痕跡,無論是史艷文或是俏如來。但那些影響仍然存在。俏如來慢慢地與沉靜合而為一,悄然無聲好似他本來就生自黑暗中。

多年來修儒執著他的織命金刀跟在俏如來身旁,見他一步步走過九界、一步步走往山巔、一步步走向他的師尊曾經站立的地方。

三日後他們告別鷂落離開羽國。

似乎有什麼大事正在發生,但俏如來不說,他就不問。修儒後來偶爾會想,師尊當年跟在俏如來的師尊身旁,是否也是這樣?明瞭友人背負的重擔、明瞭他們的無奈與不得不為,卻無從插手。


離開羽國的通道雖不如霓霞之地危險,卻仍然險阻難行。

俏如來領前、修儒殿後。約一個時辰後他們終是走過最為困難的部分,期間俏如來用話當年的語氣告訴他,當年從魔世出逃時魍魎棧道更加可怕等等。

登頂的瞬間大風從山頂呼嘯而過,將他蓋在頭上的僧帽揚起。

青年醫者抬頭,看見墨家鉅子站在崖頂上側頭向下望。那一刻,芸芸眾生在他的低眉斂目中紛亂雜沓、也在他的指掌翻覆間現世安穩。

修儒沒見過默蒼離,但是在霎那間他將那人的身影與眼前重疊。俏如來是默蒼離,卻也不是默蒼離。他只是和默蒼離同樣,都是在理念與責任中掙扎泅泳的墨家鉅子。

俏如來只望了那一眼,又踩著碎石路下山。修儒跟在他身後踏上山頂。

大風吹過他的髮梢。

山頂什麼都沒有。只有空寂與孤獨。



(中)


有一玄衣赤髮男子立在開滿繁花的山路盡頭,雙手背於身後,好整以暇望著他們一步步走下來。修儒疑惑地看著對方,俏如來則是毫不在意迎上他的目光,「雁王。」

一黑一白,各立一方,涇渭分明,水火不容。

「有事嗎?」

「明知故問。」男子聲音輕柔沙啞,金色眼珠直直望著俏如來,「師尊的教誨你都忘了嗎,師弟。」

「哈。你不也是明知故問嗎。」俏如來毫無笑意地輕笑,側了他一眼便轉過身離開,「我們還有事,請了。」

修儒連忙跟上去。

他偷偷回首,那人還站在那裡,看著他們離開。忽然揚起的漫天綠葉紛紛飛飛蓋住了雁王大部分的臉,只有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彷彿近在咫尺。修儒莫名打了個冷顫,又回頭去看走在前面的俏如來。

「俏如來大哥,我們現在要去哪裡?」

「苗疆。」

「那個人……」

「雁王上官鴻信,師尊的上一個弟子。」

修儒再一次回頭的時候,那人身影已經不見了。

一直到他們完全離開羽國地界,他才聽見俏如來幾近喟嘆的聲音。此刻他的聲音像是注入了一股別的力量,將他從多年的如水平靜中拉起。修儒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聽見俏如來的話語裡帶上什麼情緒了。

「他是……我的師兄。」

他說,上官鴻信是極惡之人;他說,上官鴻信也是另外一個俏如來。

修儒還想多問,俏如來的表情卻已趨於平靜,於是他閉上嘴。


不知不覺間苗疆地界已經到了。

萬里邊城在地圖上畫出明顯的分界,城牆磚瓦裡承載著中苗相爭至兩地和平的歷史,斑駁錯落在簌簌掉落的塵灰中。修儒油然興起一股懷念之情,瞬時間回憶一股腦湧入。

但俏如來似乎毫無這方面的想法。他直直向守衛的鐵軍衛走去,修儒原以為他們要去苗王府,不過看樣子似乎不是。俏如來和那個士兵談了會兒,對方點點頭,接著轉身向某個方向走去。俏如來轉身招呼他,他們一同跟上。

士兵領著他們穿過森嚴守備,一直深入軍中,直至比起其他帳子稍大些的軍帳前。士兵向守在帳前的同僚說了些什麼,其中一人點點頭鑽進帳子裡,不久後又鑽出來,「軍師同意你們進去。」

替他們領路的士兵於是撩起帳幔放行他倆。


修儒看見簡易桌案前伏著墨色長袍男子,想必便是苗疆軍師吧。

男子放下筆毫轉過身,如墨般的長髮、如墨般的眼珠、如墨般的衣袍、腰間如墨般的配劍。整個人彷彿自深重墨色中走出來似的。

說也奇怪,俏如來一襲白衣、一頭白髮理應呈現鮮明對比,修儒卻認為在山路盡頭遇到的雁王才是俏如來真正的對比。

「鉅子。」苗疆九算微微傾身。

「老二。」

修儒左右看了他們一會兒,「我想,你們一定有很多話要說,我就自覺迴避了。」說完他也不待倆人反應,自顧自離開大帳。

墨雪不沾衣望著離開的藍杉醫者,而後又回眼看站在眼前的鉅子。

「你的師父,當年的鉅子身邊也有一個醫生。」

「修儒的確是冥醫前輩的徒弟。」

「但你們不是戰友。」墨雪不沾衣清晰點出,「你只是在保護他。」

墨家鉅子搖搖頭,「修儒雖然武力不高,可他的確是。」

苗疆九算見他如此,沒有繼續說下去。他會說什麼、能說什麼,想必鉅子都已經瞭然於心。而鉅子出現在這裡的原因為何,他同樣清楚明白。

「苗疆這方的情報已經整理好了,你需要過目的話儘管提。」

「我只有兩個問題。」墨家鉅子開口道。


修儒在帳外遊蕩了一會兒。

他早年曾在苗疆住過一段時間,不過那是在苗王府,對鐵軍衛內部不太熟悉。此番故地重遊,倒沒生出幾分懷念之情。

之前那位領路的士兵給了他一面牌子,說這代表軍師的貴客,如果遇到有人找麻煩,只需要出示就行了。於是他在鐵軍衛裡四處閒晃,和四周森嚴的景像形成強烈落差,卻也聽聞了一些事情。

現任軍長是風逍遙、軍師是墨雪不沾衣,而前任軍師的小妹榕桂菲則是在后位空懸的情況下,成為苗王府唯一妃嬪。

沒有人提到鐵驌求衣或者御兵韜。

先前在羽國,也沒人提過凰后。

修儒望著長在草叢裡的那株不顯眼藥草,想著他們是不是都這樣。製造歷史的墨家、被歷史淹沒的墨家,像是從未存在過的墨家。他伸手把那株藥草連根拔起,沾得滿手是泥。


大帳裡,墨家鉅子和苗疆九算交換完情報,已大致決定了接下去的走向。

「羽國方面。」

「老五沒問題、」面對墨雪不沾衣的疑問,現任鉅子罕見頓了頓,復又開口,「老實說,羽國是我最不擔心的部分。」

「是因為雁王嗎?」

「……你調查得很仔細。」

「那個人非常危險。」

「是,所以從某方面而言,也非常可靠。」

「你是鉅子。」你說了算。這約莫就是墨雪不沾衣的回答了。

俏如來又如何能聽不出他的言下之意,「苗疆就拜託你了。」

「我知道,」墨雪不沾衣冷冷淡淡地道,「我會多留心。」

「麻煩你了。」

墨家鉅子白色的僧衣曳地而響。現任苗疆九算冷不防開口叫住準備離開的人,「鉅子。」

「嗯?什麼事?」

「……沒。沒事。」最後他說,「你多保重。」

尚賢宮之主露出淺得幾乎看不見的笑容,「我會的,你也是。多保重。」



(下)


一路上俏如來斷斷續續說了些從前的事情。

修儒靜靜地聽。

上任九算第五垮台之後,墨家鉅子接過她手上的名冊,從剩下三成未被策反的墨者裡頭暗中挑選了幾名出類拔萃之人,經過多年反覆測試和考驗,其中幾名成為他的心腹。羽國現任九算鷂落便是其中之一。至於成為他九算,則是在那之前的事情。

「當年墨家內亂中,未必沒有師尊的盟友。」他垂著眼道,「我在做一樣的事情。」

修儒隱約意識到俏如來在暗中引導他,只是眼下他還尚未明白需要自己注意的是哪些地方。接著俏如來說起雁王上官鴻信,說起和這位師兄交手的過往。措辭雖不冷不熱,修儒卻能感受出他的情緒確實跟著往事重提而起伏。

在那些往事中,他聽說了師尊冥醫杏花君的事情。聽說了他在羽國、在中原的事情,也聽說了亡命水在戰場上造成的人間煉獄般的效果。冥醫最後再無留戀的模樣浮現眼前。

從那天起過了很多很多年,他一直在研究亡命水的解法。後來獨自行走江湖時亦遇到許多奇病怪症,妙手回春的少、束手無策的多,生命從他無力的手上一條又一條流逝,然而神醫的名號卻也不脛而走。越來越多人前來求醫,漸漸的,每當一個人死在他手上,他便會安慰自己至少他曾經救活一個人。

師尊肯定也經歷過這一切吧。在他對自己絕望時,師尊死去的畫面又一次浮現眼前。

於是他仿若大夢初醒。

師尊的死,他到那個時候才真正領悟出來。同一年,他終於找到醫治亡命水的方法──縱使到那個時候,亡命水的配方已經隨著中谷大娘、冥醫先後死去而從世上佚失了;也是那一年起,俏如來找到他,詢問是否願意跟著自己行動;同樣是那一年,他行醫開始自稱杏林君。


路過河畔時,杏林君修儒突然站住,指著某片水面給俏如來看。

「那是我和大哥抓到藍血蟾蜍的地方。」那個時候的無情葬月還在裝瘋,而他的師尊命懸一線在生死邊緣。「那個時候我只想救師尊回來,對大哥說話也不太客氣。」他抓抓腦袋,神色懊惱,「現在想起來,才覺得很抱歉。」

「過去的事情無法改變。」俏如來說這話的時候有種令人不由自主信任的氛圍──也許因為他便是這世間對此事體會最深的人──他溫言向修儒道,「只要吸取教訓,時時警惕自己不要再次犯錯就行了。」

「我知道了,俏如來大哥。」

藍血蟾蜍必須在夜晚才會出現,他們在水畔站了一會兒,接著才順著河水方向前進。河畔的樹林枝葉搖曳沙沙作響,育有藍血蟾蜍的河水無盡東流,像是劃過大地的血液,也像無法停止奔騰的時間。


雁王嘲笑他當年說自己無法停止崇拜師父,然而他自己亦如是。

「你把他帶在身邊,像是當年師尊和冥醫那樣。」

俏如來沒有生氣,他仍然語氣平靜,「如同你一樣,也如同他一樣。」

如同雁王模仿默蒼離;如同他帶著杏花君的徒弟、如同修儒跟著默蒼離的徒弟。都是一樣的。

「是嗎。」

俏如來當作沒聽出他反問中的嘲諷之意,伸手執起酒壺往倆人面前的杯中添酒。今晚月隱雲後,夜色如墨。暫宿的客棧燈火皆熄,修儒也已睡下。雲影將空無一人的庭園照得影影綽綽,只有他們倆人隔著一張石桌,上頭布著少量的簡單素菜──這些年來,俏如來吃得是越發少了。

時辰緩慢流逝,他們誰也沒有再度開口,直到遠方寺廟響起打更的鐘聲。

子時已過。

雁王向他舉起酒杯,「由做師兄的先起頭吧。敬……師尊。」

「嗯,」俏如來也舉杯,「敬師尊。」

兩隻杯子在空中極輕微地碰了一下。

俏如來如今四十有六。

接續上官鴻信之後,他終於、也活到了默蒼離去世時的年紀。

兩雙筷子不發一聲地挾菜,彼此像是有默契一樣從不落在同一盤上。俏如來邊吃菜邊想,他們都越來越靠近默蒼離了。

俏如來變的越發沉默、雁王則更加一無執著。

然而他們永遠也不會是默蒼離。

俏如來是雁王黑暗中能見到的光明、雁王則是俏如來墜落黑暗的那面鏡。

默蒼離的第二個徒弟放下筷子,望向雁王的眉眼淡然寧靜,又似乎隱隱泛著波瀾,「到了現在,我終於知道師尊為何會收我為徒。」

「嗯……你得出和二十一年前不同的答案了。」

「他不希望我變成你。」俏如來道,「他也知道,我不會成為你。」

他們誰都無法真正成為敬重的那抹身影,默蒼離的兼愛、策天鳳的狠絕、默蒼離的凌厲、策天鳳的智計。他們在山巔與深淵裡遙遙相對、並肩而行。而默蒼離便存在於這一方天地之中。

雁王一定早就看出來了。

策天鳳留下雁王、而默蒼離留下俏如來。墨家鉅子手持墨狂背負天下,兩千年來始終孤獨。只有他們不一樣,只有他們隔著天地兩相對視,卻也終於不再踽踽獨行。

「哈。」

彎月從雲層後緩緩露出,皎然光輝掃過庭園。

雁王的輕笑久久迴盪。


修儒注視著前方俏如來的髮梢,似乎又到了該修剪的時候了。

他們往月凝灣的方向前進,接下來的目的地是道域。他想起無情葬月,想起血不染,想起他第一個治癒的病人。

正午太陽嚴酷炙熱,月凝灣的猛獸彷彿也都無法承受這般酷熱,皆蟄伏在洞穴中躲避陽光。

在大太陽下,俏如來那身白色僧衣真是令人無法忍受。當然,自己也是。雖然能夠運氣調節體溫,但熱就是熱。修儒數不清第幾次擦汗,覺得視線都糊了。在他提出意見之前,俏如來已經尋得一棵適當大樹,領著他稍作休憩。

「接下來要開始忙碌了。」四十六歲的俏如來靠著樹幹坐下,接過修儒遞來的裝水竹筒。苗、羽兩國的九算他認得,其他各界並沒這麼容易。

過不了多久,蟲鳴鳥叫和枝葉迎風作響的聲音蓋過俏如來。修儒在河邊擦了一把臉回來,抬眼便看見靠著樹幹閉目睡著的俏如來。

「啊,竟然就這樣睡著了。昨天晚上沒睡好嗎?」說著他脫下自己的外袍給眼前人蓋上。睡著的俏如來眉目祥和,沉靜安寧。此刻的他不是俏如來,也不是墨家鉅子,只是史精忠,是師尊好友的徒弟。

杏林君修儒跟著拿出本醫書,靠著樹幹的另外一邊,安安靜靜看起來。

一如多年前的孤鴻寄語默蒼離和冥醫杏花君。

而今墨家鉅子和杏林君一身的雪白,同樣走在由師者溫熱鮮血鋪起的路上。鉅子之路道阻且長,然而終有那麼一人能執子之手,長伴君側,立足水濱,笑曰逝者如斯。



(完)



總覺得有許多話想說,但事實上這篇的大綱只有66字,故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。他就是一個腦洞的產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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